简洁与浩瀚(3)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这篇短短的《青鱼》，最杰出的地方并不在于它怎样描写了人类的苦难。因为，文学的眼睛看见的不应该只是苦难，只是对苦难进行单纯而单调的叙述，那不过是灾难的纪实而已。优秀的作家，将会看到这苦难背后的东西，那是属于文学的眼睛才会看得到的东西。《青鱼》就是在如此简短的叙述里，深藏了许多别人无法看见的东西，拉克斯奈斯以卓绝的笔力捕捉到了它，并把它固定在这样一个又一个非凡的细部之中：“老太婆弓着背，迈着小步，沿着江岸走去；帽子从她头上滑了下来，一路上她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委屈的呜咽声里夹杂着从胸膛深处发出来的嘶嘎声，过了一会儿，老太婆就放声大哭起来。”无疑，像这样的细部、动作和场景，只有杰出的、伟大的、文学的眼睛，才看得到的，它本质性地不同于新闻，也不同于历史。文学的眼睛看见的是细节，历史的眼睛关注的则是事件。而文学不同于历史的诗意也许就在于此。因此，我们说，伟大的小说家，都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细节或细部。从本质上说，杰出作家在写作风格方面的区别，也就是他们所看见的不同细节之间的区别。卡夫卡看见了人怎样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甲壳虫的荒诞的细节，马尔克斯看见了人类的鬼魂，在孤独的黑夜里怎样无助地走来走去的、布满魔幻气息的细节，陀斯妥耶夫斯基，则专门瞩目人的内心在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世界中，如何被扭曲，直到抽搐的细节……，余华也曾不止一次提到他第一次真正阅读鲁迅小说《孔乙己》时的震惊。余华曾为鲁迅简洁、凝练而敏锐的表达感慨不已。他认为，孔乙己在双腿健全的时候，完全可以忽视他来到咸亨酒店的方式，可以不必交代他进入其中的情形，但当他的腿被人打断之后，伟大的作家就不能回避了。他无限钦佩鲁迅只用了一句话，就写出了那个令人战栗的细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这样的交代干净有力，这是只有鲁迅这样的伟大作家才可能做到的。余华自己在写作中也在捕捉新闻事件、苦难故事中的文学细节上，也有着过人之处。他的《兄弟》和新作《第七天》，其实也是在用更多的细节告诉我们，文学的眼睛所看见的是细节，这些完全不同于新闻记者所采写的奇闻异录、灾难纪实，尽管它们可能同出于一个事件。所以，文学的眼睛，应该看到动人的细节或细部，包括发笑的细节，愤怒的细节，痛苦的细节，哭泣的细节，妙不可言的种种“陌生化”细节。正是细节，造就了纸上无比鲜活的人物，也许，也正是好的细节的呈现，才产生了那些传世杰作，造就了无数跨越国界与民族的文学经典。最终，文学的世界，就是由细节来统治的，没有细节，精神与思想便都成为没有生命的抽象的泥胎。《青鱼》从浩瀚的叙述中走来，但最后必须走进对细节或者细部的临摹之中，这样，才能使老卡达古老的形象鲜活起来，才能使她苦难的一生产生催人泪下的力量与生命质感。

　　因此，可以说，《青鱼》能产生如此浩瀚又真切的品质，最重要的，便是小说第四部分的叙述。拉克斯奈斯在经过了艰难的铺叙之后，最后对准具体人物的细节，便成为决定其成功与否的关键。因为，叙述的功力再深厚，也无法使故事产生使人震撼的“场景”，只有细节描写，对人物的外貌、语言、动作做最切近而杰出细节描述，才能实现惊人的效果。只不过，拉克斯奈斯在小说的最后，才让人物开口说话，除了要控制他们不过早地流露他们的情感外，还为他在有限的篇幅中抽出更多的笔墨，去营造小说的浩瀚品质节省了空间，当他终于感到那浩瀚的空气已经弥漫而来，他才全力地去经营那些能使这浩瀚的内部生出质感与真切的细节。这时，拉克斯奈斯仅以几个句子，便展示出其过人的捕捉细节与描写对话的才华：

　　老太婆这才向他转过身来，尽管就她来说，这是很困难的，并且用她那双恍惚失神的眼睛望了望他，像被一个“小孩子”的淘气行为弄呆了，终于严厉地说道：

　　“把刀子还给我，希古！”

　　“见鬼啦，你的脑袋里在想什么，妈妈？”他说着，试着把她拖走。

　　可是老太婆抵抗着，她拼命地抓着桶边。那只鱼桶翻倒，滚到下边去了。

　　拉克斯奈斯将老太婆反抗儿子，阻止她要回去刮洗青鱼的细部描写得使人震撼，我想，这是否正是世界文学史上极为罕见的一个经典场景，所以它催人泪下，令我们感慨生命。而且，我们看到，拉克斯奈斯为老太婆那绵长的耐力所找到的比喻也无比精妙：

　　可是只有绵羊的倔强劲儿才能够跟老年人的固执劲儿相比。她站了起来以后，又向摆着鱼桶的码头那边走去。如果不是儿子挡住她去江边的路，像挡住一头倔强的绵羊的去路一样，那她就一定会回到自己的老位置上去的。

　　最后，当老太婆终于明白她不得不认输时，她委屈而绝望的哭声产生了溢出哭泣的形式之外的力量，那力量像海水一样广阔而浩瀚，它成就了拉克斯奈斯《青鱼》的经典品质。于是，我们在小说的结尾看到那穷苦的渔夫跟在老太婆的后面把她撵回家，老太婆响亮的哭声与那句“上帝永远也不会宽恕你的，希古里昂！……”终于让我们的阅读产生出了最不可思议的怀疑——如此浩瀚的品质，绝不可能出现在这样简洁的短篇之中，但这又确是拉克斯奈斯所创造的无可争议的文学事实。

　　《青鱼》的浩瀚，正因为其有简洁的站姿而被无限地放大，这恰如将两种不同品质的事物以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将它们聚拢在一起时所形成的张力，当它们之间的距离越发遥远时，那种效果也就会越发惊人。所以，拉克斯奈斯不仅把《青鱼》的篇幅压缩到了最小的极限，同时，他也给它选择了一种无法取代的最简洁的结构。拉克斯奈斯似乎丝毫不理会当时风行的魔幻、象征手法与层出不穷的小说叙事技巧，他骄傲地竟然连略显深邃的心理描写也不使用，而只是通过简洁的叙述与对场景、人物的外貌、语言、动作、神态的直接描写，去完成他的杰作。我坚信，这些最老实而古旧的方法，一定会让那些追求现代小说技巧的作家瞠目结舌，因为，拉克斯奈斯用看起来最笨拙的方法，为我们发掘了一个如此浩瀚的文学世界。他是完全地站在小说人物的外在世界里，他也仅仅是把一双眼睛能看到的东西描述出来，但在这只有六千余字的篇幅中，他却几乎把人类几千年来的悲苦都倾倒在纸上了。九十岁的老卡达背脊要弯折了，她诅咒着她的“希古里昂”，她委屈地呜咽着，当她毫无办法地沿着江岸走回去时，这个可怜的九十岁的老太婆，终于像一只衰老的母牛一样，发出了震动大地的悲苦的哀鸣。这时，我们也许会对文学写作产生另一种更大的期待：叙述就应该是“核能”，它细小的体积或身躯，却具有那么无限的巨大能量和动力。

　　仔细地看，拉克斯奈斯的描写，也异常准确而有分寸。他既然选择站在小说人物的外在世界，就坚定地丝毫也不踏进他们的内心深处，他只是描写了他们的语言和眼泪是怎样从他们的身体里流淌而出。但他是最了解他自己笔下人物的作家，不仅仅是了解，他还极度同情他们，我坚信，在平静而浩瀚的小说之外，这个寒冷岛国上的作家一定是在写下“上帝永远也不会宽恕你的，希古里昂！……”这样的句子时，流下感动而滚烫的泪水。小说叙述的力量，由此倾泻而出，无拘无束。

　　最后，我还是想用作家余华的那句话，作为本文的结尾：“《青鱼》差不多是完美地体现了文学中浩瀚的品质，它在极其有限的叙述里表达了没有限度的思想和情感，如同想象中的红色一样无边无际。”

　　这样的写作和这样的阅读，都满怀深情，都令我敬仰不已，因为，这是文学的骄傲，也是整个人类文化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