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师说》这篇经典文章,解读甚多,而空话连篇几成顽症。原因是问题提得不到位,甚至文不对题。有一篇解读文章的小标题是《〈师说〉在艺术上有哪些特色》,本来老老实实说文章有什么特色就很明确,但是,加个“艺术上”就弄巧成拙了。韩愈这篇文章,是不是属于“艺术”范畴呢?理论界的共识是,古希腊把人类的知识分为两类:一类是理性的,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包括物理学(physics)、后物理学(metaphysics),也就是形而上学;另一类则是属于感性的、情感的,后来被称之为美学(aesthetics)。韩愈这篇文章,性质上是论说文,是理性的,和艺术(文学)的情感性质属于不同范畴。弄清这一点,才能明明白白把解读聚焦在文章的理性逻辑上。
有些文章似乎也意识到了《师说》不是抒情散文,提出其特点在于“严谨的结构”,然而,这种结构是什么性质,是理性的还是感性的,含含糊糊,就不免陷入另外一种更为流行的顽症,即重复一望而知的内容。有篇文章引用了原作的第一部分: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然后这样解读:
第一段,论述求师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并指出:无论是谁,只要掌握了真理和知识,都可以做自己的老师。……这段的意思是说:古代求学的人一定有老师。老师,是传授道理、教授学业、解除疑惑的人。人不是生下来就明白事理的,谁能没有疑惑呢?有了疑惑而不去请教老师,那种疑惑就永远解决不了。生在我前面的人,他懂得道理本来就比我早,我应该向他学习;生在我后面的人,如果他懂得道理也比我早,我应该跟他学习。我拜老师是学习他懂得的道理,何必管他比我年纪大还是比我年纪小呢?所以说不论尊贵卑贱,不论年长年幼,谁懂得道理,谁就是我要向他学习的老师。
这样的解读,说它是空话连篇还是客气的,其实其中的关键词还有错误,韩愈的“道”有着当时特别的历史内涵,翻译为今天一般意义上的“道理”,就不能不造成遮蔽。文章还提出此文有“严谨的结构”,可是上述解读,既不见结构,也不见严谨,只见把韩愈精练的散文翻译成啰唆的空话。其实,到位的解读首先要把“结构”讲清楚,不是一般的结构,而是议论文的理性的逻辑结构。结构的严谨,乃是逻辑结构的严谨。
另有一篇文章倒是意识到此文系议论文,故分析说,《师说》用的方法是“下定义”:“文章一开头就断言:古之学者必有师,并以‘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定义了老师的职责。接着从这个定义出发,由‘解惑’说到‘从师’。经过一番推论,又得出‘道之所存,师之所存’的结论。”对于议论文的逻辑这样说:“这其间层层衔接,一气贯通,毫无冗余之处,具有强大的说服力。”这话说得似乎没有多大错误,但仍然失之空洞,文章在逻辑上怎么层层衔接,怎么一气贯通的,何以见得毫无冗余之处,怎么构成了强大的说服力?全是结论,没有任何分析和论证,在文风上这叫作武断。
对这样的文章之所以有必要加以批评,就是因为很有代表性,几乎是一般解读文章的通行模式。一般解读文章往往满足于内容的阐释,对于文章的体式,或者说是形式,则不置一词。原因在于,潜意识里黑格尔的内容决定形式在起遮蔽作用。其实,形式往往并不这样消极,有时,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内容。[1]懂得了这一点,就不能忽视文章的体裁。体裁是“说”,在《文心雕龙》中作为文体和“论”并列,固然都是议论文,但是,“说”源自先秦游说,故其特点乃是“喻巧而理至”[2]。这里却没有像一般的“说”那样,先借一个具体情境中的类比(如宴子使楚中的“使狗国者从狗门入”),或者一个比喻性的推理(如韩愈的《马说》、刘基的《说虎》),又或从类比性的故事(如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引申出深邃的主题来。这里的特点是,直接提出核心论点:“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为什么要在前面加上“古之学者必有师”?因为师古是当时的共识,韩愈的古文运动,反对当时流行的骈体,以复古为旗帜,抬出先秦诸子的古文,有不可反驳的权威性。说“严谨”只是个结论,解读的任务是看文章如何达到严谨,其特点是什么。在有了师古的共识之后,接着“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逻辑上本该承接“传道受业解惑”,却只承接了“解惑”。作者先从毋庸置疑的“解惑”入手。“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这不但是理论上的共识,而且几乎是常识。用常识来做因果分析,演绎出不从师则终生不能解惑,逻辑上顺理成章。
文章写到这里,逻辑结构还不能算是“严谨”。因为还没有接触到论题中的“传道”。如果接下去直接说“传道”,就可能变成论点的平面罗列,不但谈不上结构严谨,立意也难免平庸。韩愈避免了平面罗列,把传道和年龄联系起来,突出其矛盾。“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这样从矛盾中把传道引出来,论述就深化了,不但是韩愈传道,而且是韩愈师道,不但向长者师道,而且主动向幼者师道。这样,在逻辑上就把“传道”向主动的、超越年龄潜在限制的“师道”深了一个层次。文章接下来说:
“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从年龄“无长无少”,推演向“无贵无贱”,不但不受年龄限制,而且不受社会地位贵贱限制,论题的涵盖广度扩大了,而且论题的深度(不论贵贱)也大大增强。严密的推论效果不但得力于逻辑上的类比,而且还得力于句式上的排比。从这个意义上说,有了这样从“解惑”到“传道”再到“师道”递进,所谓“层层衔接,一气贯通,毫无冗余之处,概念明晰,论证严密”才不是空话。由此推出“道之所存,师之所存”这样的结论,逻辑就更严密了。原因在于把“道”和“师”结合起来,把道作为二者的主导方面。正因为此,才不受长幼贵贱的限制。
结论已有,逻辑也很严密,文章似乎可以结束了,但是,韩愈的立意并不止于此。原因在于,他并不泛泛立论,而是有现实的针对性:“师道之不传也久矣”。这个问题在现代青年看来,几乎没有感觉,但是在当时的社会风气却是相当严重的。
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说:“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3]从柳文中可以看出,韩愈当时如此主张,有点公然与世俗对抗的意味。韩愈不但引来“群怪聚骂”孤立到被目为“狂人”,而且被排挤,“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从这里,可以体悟到当时韩愈批判性的勇气。
正是因为《师说》有某种反潮流的性质,韩愈不满足于泛泛立论,他还要对时俗进行更尖锐的批判。一篇文章说韩愈此文的好处在于“对比论证”,是有一点道理的。文章为了强化其论点,的确从正反两面进行了对比:“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这样的对比不仅仅是为了论证论点,而且是为了丰富、深化论点,以强化批判的力度,故在层次上把论点推向新的深度,推演出其现实的严重后果: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这就不但是圣人和愚人的对比,而且提升到了整个社会精神高度上去。成为圣人和愚人的唯一原因就是师道与不师道。很显然,这里表现了韩愈文章的一种特色:在逻辑深化过程中,把矛盾及其后果推向极端。如果要说对比,这种对比不是一般的对比,而是极端的对比,极端的对立面又和极端的后果紧密相连。这就构成了韩愈文章的一种锋芒和气势。
文章做到这里,似乎把结论提到这样的高度,从逻辑上说可能是无以为继了,但是,韩愈文气还有更上一层的气势: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
在这样的对比中包含着双重悖理:第一是爱其子择师,于其身则不耻师;第二是童子之师不过是简单的句读而已,而成人之择师,则为传道解惑。在此二重悖理的基础上,得出的悖理——“小学而大遗”显然是更荒谬的极端,不仅仅把论点深化,而且把高度抽象的论点感性化、经验化。在这方面,很讲究简练的韩愈是很舍得笔墨的。接着又从这样的悖理中进行根源挖掘,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当时的“士大夫之族”: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
一方面是被视为低贱的“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一方面是自视为高贵的“士大夫之族”,对于师道问题有着绝对相悖的态度。韩愈的高明在于,揭出了思想根源,除了年龄以外,还有“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直接点明了“士大夫之族”病态的自尊和虚荣。本来,这是一篇论说文,以理取胜,一般是不用抒情,甚至戒绝抒情的。韩愈到了这里,却突然从理性的高度转向情感抒发:
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语句仍然一以贯之地由悖理中推出结论,君子之智不及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反而对之不齿。语气中洋溢着激愤,从感情和理性来说,都达到了高潮。一般古文,到了“呜呼”就结束了,而韩愈却没有,接着的文字是这样的: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
从对比来说,和前面的是相反的。前面例子是“士大夫之族”不如社会地位低的“百工”,这里的例子则是社会地位高到圣人程度的孔夫子,却能以贤能不及他的人为师。有了这样一个极端的例子,韩愈推出了两个层次更高的结论。第一个: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一定比老师弱,老师也不一定比弟子强,与世俗常识甚至文士的共识相背,却在后世成为格言。第二个: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经过分析指出这样转化的原因,一为闻道先后,二为术业不同。这是对全文的总结,这个总结不但内涵上更深化,而且结构上也更严密。开头提出师者,传道、受业、解惑的命题,传道、解惑都反复阐释了唯独受业的“业”却没有涉及,如果文章写完了都没有涉及,就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漏洞。韩愈的逻辑严密正在于,到了最后的结论,把“术业”放在韩愈视为生命的“道”同样重要的位置上,不但强调了,而且逻辑上也完整了。
文章到这里主题深化了好几个层次,理性推演也因感性经验而更加丰富,真是做到头了,最后却来了一个: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
这是对作文目的的说明,作为文章似乎可有可无,但从文章的节奏上看,是从理性的高度严谨中放松下来,以感性的语言使文气缓和下来,节奏上一张一弛,取开合自如之效。可能正是由于文气上的节奏张弛功能,这种结尾其实是当年作为“说”“记”(如“小石潭记”“石钟山记”)等文体的一种模式。
“说”作为一种文体是议论文,其功能是说理的,但在古代散文中,它与“论”不尽相同。“说”起于先秦游说之风,故刘勰说它不但“喻巧理至”,而且“飞文敏以济词”,往往是很智慧、很机巧地阐释一个观点。“论”在古代散文中则要求严格得多,刘勰说:
“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穷于有数,追于无形,迹坚求通,钩深取义;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4]“论”对主题的确立和论证要严密得多,在概念上“辨正然否”,就是要做正反面的分析;在资源上“穷于有数,追于无形”,意味着要把握一切有形无形资源,并且对之进行比较权衡(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这样的要求,不是“说”这样的文体所要达到的。如果真要以“论”所要求达到的“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的准则来衡量,则韩愈这样的文章,有许多地方在逻辑上是不够严密的。如,文章一开头说“古之学者必有师”,下面举例到孔子、老子,孔子、老子的老师是谁呢?至于孔子视为师的郯子、苌弘、师襄,是不是都为孔子不但传道、授业而且又解惑了呢?这些都可以说逻辑上“见其隙”,辞共心“不密”,论敌不难“所乘”。如果是“论”,对于论点论据就要“辨正然否”,也就是要反思、分析。如苏辙的《六国论》,一开头说,六国之败,不是败于战。这个论点能不能成立呢?马上就提出反例来“辨正”其“然否”:燕国战了,最后还是败了,但燕国是小国,因为战最后灭亡,而六大国不战却先亡。六国赂秦,使秦坐大,力量对比悬殊;如果六国均战,则不致如此。正是因为这样,苏辙的文章叫作“六国论”,而韩愈的只能是“师说”,不能说是“师论”。
“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论文,而与刘勰时代的“喻巧而理至”的“说”相比,韩愈的《师说》又有些不同。很明显,它没有什么巧喻,而是直接说理。这应该归功于文体的历史发展。刘勰时代的“说”是继承了先秦游说的巧喻,而韩愈时代的“说”则是反对骈文一味讲究四六句型、对仗僵化的模式,他几乎全用散句,同时又把不规则的句子用对称结构统一起来,使之构成自由起伏的节奏。如“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是散句,可以说没有节奏感,但接着下去是“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这样在语义、句式上对称起来,就有了节奏感,不同于骈文固定的节奏感,而是韩愈式的古文的灵活的节奏感。散文句给了韩愈以自由,对称使韩愈精练,对称与不对称的结合,使得韩愈往往出语警策,有时似乎是轻而易举地写出了“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这样的格言。
【参考文献】
[1]这在席勒那里叫作“通过形式消灭素材”。席勒的原话是:“艺术大师的独特艺术秘密就是在于,他要通过形式消灭素材。”见[德]席勒.美育书简[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114.
[2][4]刘勰.文心雕龙:上册[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328.
[3]柳宗元.柳宗元集:卷34[M].吴文治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79:8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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