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血(2)

　　我说，原来你只是因为这个……

　　当然了！我虽然家穷，但你觉得我原本是那种愿意放弃一切拼命赚钱的人吗？我之所以不顾我爸的反对南下，完全是因为程珍一家人！

　　我知道，高考前黎开文的妈妈去世了，治病几乎花光了他家的积蓄。他高考失败也在情理之中。程珍的家境却相当殷实。我不知道她的父母在意的究竟是什么，是黎开文的家庭还是他的前途，总之程珍曾经让我转告黎开文她很抱歉，她不能看着她妈自杀。

　　我看着黎开文的背影，意识到我今晚别想睡觉了。我刚想去给他倒一杯水，却听到他说，有酒吗？

　　那你等着。我穿了外衣，去楼下的通宵便利店买回一小箱罐装啤酒，回来时黎开文仍旧面向窗外的黑夜。我住的就是当年的老房子，程珍原来的家就在窗口方向不太远的地方。当然她一定早就搬家了。

　　我像小时一样拉他转过身来。这次他眼里没有眼泪，只是目光生硬，不容他眨眼似的。

　　他终于坐在沙发上，喝了几口啤酒。

　　不好意思，一进门就开始说我自己，说程珍，也没问问你怎么样。黎开文问我，你这些年怎么样，说说吧。

　　哦……我说，还算……

　　你知道吗？他突然加大音量，痛苦地说，为了程珍我差点死掉！

　　我闭上嘴，示意还是由他说下去吧。

　　刚到深圳后，一切都不顺利。我脑子里想的根本就不是事业和生意，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沈阳和程珍，还有她的家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彻底冷静下来，索性一个人去了石坑崆。我随着人流登山，可周围每个游人都让我心烦。后来我爬得很高，而且终于找到了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峰巅，我在上面站了很久，风把衣服吹得啪啪作响……要证明我的感情和所受到的伤害，当时只要迈出一步。我真的几次都觉得到了了结一切的时候了。最后我还是想到了我妈和还健在的我爸，我痛哭流涕，狠狠地把我的背包抛进了深渊……

　　过了一会儿，我轻声说，这些你从来都没跟我说过。

　　还有很多我没说过，自从我和程珍有了那种关系，你我的交流就少了。那次分手，其实对我打击极大。我以前读书还不错吧，可自从我妈妈离开，我似乎就没做成什么事，和程珍在一起原本是我最荣幸的一件事，她那么好……短短半年就失去了她，那种心痛我说不出来！

　　他灌下一大口酒。我想了想，说，那你现在呢，事业和家庭都怎么样？

　　我赚到一点钱，很晚才成家。现在我女儿上幼儿园。他提到女儿时，神情总算缓和了一些。

　　我却生出些伤感，说，你成家不算晚。

　　这是我第一次回沈阳，我爸也去了深圳，所以可以说我在沈阳一无所有了。但我注定要回来一次。我走时就决定离开沈阳十年后，我要回来见见程珍，但五年前我赚的钱还不多。

　　这么说你这次回来准备见见她？

　　是的，可是她不愿意见我。

　　你还能联系上她？我和她都在沈阳，都失去了联系。

　　我在北京时通过一个在她那个系统做领导的朋友，查到了她的电话。但她一直没答应见我，话也少，只是问我会不会来见你。就好像她更关心你似的。

　　我说，她只是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这你应该理解。

　　我知道，她宁愿谈你，谈任何无关紧要的人，也不想关心一下我这个为她消失了十五年的人。黎开文说。

　　我心里稍有不悦，但嘴上说，这件事你居然放在心里十五年。如果是我，一年半载就会忘干净了，也根本就不会为了感情出走他乡。

　　或许我们是不同的人，主要的，是你没有经历过那种刻骨的爱和锥心的痛，你没有像我那样写过血书！

　　写过……什么？我觉得他喝酒后，嗓音有点含混不清。

　　血书！就是我让你交给她的那封信，你不记得了？是我用血一笔一画地写成的。

　　哦，你说那封信……是用血写的？

　　当然了！每个字都是。一开始我用针扎自己的指头，后来发觉血流不够用，挤着写上一两个字就干了，后来我干脆用刀把手指的关节割破了。黎开文弯着食指向我示意。哈哈，妈的，血又太多了，原来写血书没有故事里那么简单。

　　你太冲动了，伤害自己的身体……

　　不疼。这一点那些故事里讲的是真的，心里的疼痛完全能掩盖肢体的疼痛……

　　我刚一低头叹息，就被一个响亮的撞击声吓得一颤——黎开文甩出一个空酒罐，砸在他对面的墙上，又弹回我脚下。他低吼起来——

　　没想到她居然无视一封血书！我的血那么不值钱吗？就算改变不了结局，难道也换不来恋人来抱头痛哭一场？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咬紧牙关的黎开文，很久之后才勉强有胆子开口：她一定是……一定是怕见了你对你伤害更深，或者是想让你尽快彻底忘掉她。

　　他闭着眼睛连连摇头：她应该了解我和我们之间的感情，就算她有苦衷，那么做也说明她已经情愿倒向她父母那边了，开始学着忽略我。那是封血书啊！在里面我说到了死亡……我为什么差点真的自杀，现在你懂不懂？

　　嗯，现在我知道了。

　　黎开文开始更大口地喝酒。我便只陪着他喝，不再说什么。他后来讲话有点像自言自语，甚至语无伦次。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反而使这个深夜更显静得要命。不久我就靠在沙发上眯起了眼睛，后来，黎开文侧身躺了下去，呼吸粗重而均匀。

　　我慢慢站起身，把他的外套轻轻盖在他身上，然后回了卧室。时钟已经走到了一点二十。走进卧室之前我站下又望了苦醉中的黎开文一眼。我想今后我会对别人讲起这个回忆之夜和深陷于过去的黎开文，毕竟他早就不再年轻了。也许我会动情地讲给我将来的女朋友听，让她相信我不是不能理解烙印深刻的感情。至于接下来的事情，留给我自己慢慢回味就好。

　　回到卧室，我掩上门，就急着打开柜子翻动起来。这些年由于我的生活大抵空白，我没积攒下什么物件，只是床头上堆放了一些用来打发寂寞的娇艳彩图。我也很久没寻找过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了。这晚该寻找了，我却慌了神——我当年怎么会当了他们俩分手的传声筒，黎开文这个家伙又怎么会把一封血书托付给我？

　　从与黎开文坐在客厅沙发上时开始我就在脑内搜寻自己把那封血书交给程珍的印象，但确实一点记忆都没有。我翻找的动作急促起来。要是今晚找不到那封信，就说明我已经完成了交付任务，只是时间久远忘得彻底而已，至少我能够这样说服自己。我用指尖摸过书架上一排排旧书刊，另一些角落我扫一眼就算是找过了，最后我深入床下按亮手电筒，打开那几个来头久远的纸箱潦草地掏弄，忍着逼仄和扑鼻的灰尘。

　　我停住动作，缓缓退出床下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封内里很不平整的旧信。

　　瞪眼反复细看，信封上的字迹当真是：给即将不属于我的人……这几个字是墨迹，但信封封口处看得见已经变得暗淡的血痕，信封的背面也有一枚从内里洇开的黑红斑点。见鬼了！所有人都抱怨在家里寻找旧物有多么烦心多么无望，可十五年前的一封信居然这么容易就被我找到了！

　　当时黎开文把它交给我时其血色一定正鲜艳，但我接过它时怎么就没注意到这是一封血书呢？如果注意到了还会把这托付忘得精光吗？

　　里面的信纸一定是因为被血浸染后又历时干枯，才这样鼓胀不平。我捏着信发呆片刻，被烫了手似的把它塞回了纸箱，然后用喉音狠狠骂了自己一句。

　　在地上又坐了一会儿，我沮丧无比地把自己扔到了床上，相信直到天有亮色我疲倦得合上双眼后都皱着眉头。

　　应该是因为当年他们俩把中间的我使用得太频繁，我麻木了烦躁了。我想。我睁开眼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但我仍然在想血书的事，思绪无缝地结合，让我怀疑这几个小时我没有一丁点睡眠。

　　听见厕所冲水的声音，我努力起床。我的身体萎靡，心头沉重。揉搓过太阳穴，我觉得我得去向外间的黎开文坦白，我忘了转交他的血书。坦白最好尽早。去年我忘了帮同事寄贺圣诞的明信片，就是第一时间向他坦白的，然后他在新年时及时补寄了……妈的！可这次是十五年前的血书，里面说到了生死！程珍要是能见到它怎么会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