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数上海：一曲老浦东的挽歌

　　1994年，六年磨一剑的台湾音乐人罗大佑推出新专辑《恋曲2000》，在压轴曲目《上海之夜》中，他用喑哑的声音唱出了上海滩的凄美、华丽和无常。“今宵风采，一夜千载，昨夜多愁善感明晨虚无缥缈无常的上海。”把对世纪末爱情的预言放置在上海，充分反映了他对这个城市寄予的无限憧憬。在文学的世界里，也同样表达了对上海的这种想象。1995年，王安忆推出长篇小说《长恨歌》，这是继《纪实与虚构》之后她第二次强烈地表达书写上海之城的愿望。在这部作品中，她开创性地以弄堂女子的人生传奇来写上海，得到了许多“张迷”和“怀旧迷”的青睐。再往后，无论是陈丹燕的“风花雪月”三部曲，还是陈村的《鲜花和》，抑或卫慧、棉棉的身体表达，都从不同角度延续了90年代开始的那种对上海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化想象。在这种文化想象中，上海既不是1843年刚开埠的通商口岸，也并非1949年建国后经共产党改造的社会主义大上海，而是局限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由“孤岛”“沦陷”时期绵延下来的带有畸形异国情调的上海。在对这种情调的缅怀中，上海往往被书写成情欲的欢场、冒险家的乐园、资本的竞技场以及中国首届一指的国际大都市。这里有着连首都北京也不能望其项背的摩登和优雅，活跃其中的是才子佳人、工商巨贾、流氓黑帮、阔太遗少、政客明星、白领小资等。难怪不少作家不约而同地对上海做了女性气质的性别界定。陈村说“一想到有一个女性一样的上海在等着我，心里就安宁了。”王安忆说：“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棉棉则更直接，她用了个粗俗但更接近生物本质的词：“上海是母的。”
　　循着这种感觉，作家们写出了一个又一个带有女性气息的上海。《上海的红颜遗事》那乱世中的优雅，只有生在花园洋房的小姐才能坚持；《糖》里那偏离正常轨道的欲望人生，是国际大都市催生的情感冒险；《我爱比尔》那掩埋在“阿三”自我堕落中的深情，是异域情调带给上海丽人的眼泪；《鲜花和》中“牛粪男”絮絮叨叨的自白，表达了都市情感异化带给男人的劫难……作家们花了很大的力气去写上海和上海人，但所刻画的人和故事大都浮于这个城市之上。过于强烈的个人体验和过于浓烈的故事性使得作为背景的城市面目不清，除了一再加深读者对某种浓郁情调的感受，并不能与这座城市建立深厚的联系。他们以为写的是上海的灵魂，其实写的只是上海故事的灵魂。
　　夏商的新作《东岸纪事》让我看到了在这方面的突破。在这部作品中，对上海的文化空间想象不再浮于某种情调之上，而是用上海的历史打底，用工笔刻画历史浮沉中的芸芸众生。也正是在这部小说中，长期被排除于上海文化空间想象之外的浦东，第一次被纳入视野。通过记录那里一个个的细碎人生，展开城市的真相。
　　一、人与城
　　在这部作品中，城市地理环境不再作为背景时隐时显于人物和故事身后，而是跳出来共同参与对上海的表达。故事一开场，浦东六里桥就带着城乡结合部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黄浦江漂过来的死尸，没有让这里的居民大惊小怪。作为江东岸一条支流边的居民，他们习惯了被动接受对岸漂过来的一切。死尸代表了城市又一个离奇故事的结局，唯一激起他们兴趣的，是这结局与浦江另一畔生活的联系。这里地处白莲泾地区，与浦西仅一江之隔。在浦东未纳入城市扩张的视野之前，围绕着船厂、仓库、码头，坐落着大大小小的棚户。再往纵深处延伸，就是大片的农田。随着城市的扩充，这里变为地理意义上的上海城区。这里的住户混合着农民、工人、“农转非”的征地工以及江浙皖等地的“外来户”，身份的鱼龙混杂使他们的生活既与浦西的上海人有天壤之别，也不同于南汇、奉贤等浦东腹地的居民。无论身份还是情感，他们与传统叙事中的上海人相比都是另类的。这从他们对自己方言的暧昧态度上可见一斑。
　　方言是某一地鲜活的地标，承载着当地丰厚的民风文化。但在毗邻黄浦江东岸的六里、南码头一带，人们对待自己方言的态度却异常暧昧和微妙。城乡结合部的地理位置，农民、工人或刚刚“农转非”的身份，让这里的人们感到自己总在游离于乡土和城市之间，对岸那个洋气而正宗的上海触手可及，但总也跨不过那一步之遥。于是他们希望通过刷新语言来完成形式上的跨越。这里的人都巴不得能吐出一口标准的浦西上海话，即便自己没了希望，也让下一代在舌头没变硬之前赶紧改口。主人公乔乔和崴崴就是成功实践了这种改变的代表。乔乔是农村户口，家中有自留地，但这个女孩很小就洞察到语言上的尊卑，明白那与浦西上海话在平仄起伏中的细小差别能带来身份贵贱的不同。因此，从中学起她就竭力洗刷自己的乡音，在同学中只与浦西人涓子交好，最终打造出了一口标准而流利的上海话。这使得她迅速而毫无障碍地融入大学生活，成为当地人人钦羡的“上海人”。而崴崴，一个儿时来自云南边陲的“外来户”，在他身上发生的令人惊奇的语言转换，更加鲜明地传达出语言使用者本人那强烈的精神诉求。崴崴幼时来到上海，是土得掉渣的乡下小子，但这个聪明而敏感的孩子比他能干的母亲更加迅捷得抓住了落地生根的关键。不多久他就能够操上一口几可乱真的浦东土话，为称霸一方奠定了基础。但是，尽管有着“倒拔杨柳”的少年传奇，毕竟曾为“少年犯”的不光彩经历让他始终无法进入正常人的生活，只能混迹于黑道，浪荡度日。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成为港机厂的临时工，进入体制内的可能性促使这个已然成年的“外来户”竟然二度更改口音，并最终凭借一口流利的浦西上海话与他那来自市区的同事平起平坐。在乔乔和崴崴身上发生的不断刷新口音的渴望，曲折表达出当地的人们对某种生活的向往，城乡结合部的地理特点给予了他们这种向往和梦想成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