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数上海：一曲老浦东的挽歌(2)

　　作品以主人公乔乔、崴崴，刀美香、柳道海等两代人的爱恨情仇为中心，一口气写了十几号人物的曲折人生。抽出来看，他们每个人的人生传奇都不亚于王琦瑶。但这种传奇性深深打上了城市的烙印，是结结实实长在浦东这片土地上的。作为土生土长六里镇的孩子，乔乔本是一个上师大的在读学生，如果不出意外，凭借她的学历和一口标准上海话，她将顺利进入浦西世界，这也是无数当地人晋级上海的一个最让人钦羡、最便当的方式。但命运却让她踏上浦西这片土地的脚跟还没有站稳就全线溃败。经过一场蹩脚的校园恋爱之后，众叛亲离、声名扫地的她以残缺的身心回到浦东，开始了与这片土地结结实实的联系。在川沙，她第一次来到这个比六里更乡下的地方，见识和经历了畸形离奇的男欢女爱，这是浦东的平民世界给她上的第一堂课，加速了她从大学生到“拉三”身份的转变；当再次回到六里，她终于进入了人生的顺水期——不仅如愿以偿地将马卫东诱入囊中，拥有了自己的熟食店，还遇上了生命中第二个真正喜欢的男人崴崴。但还没等她稳过神来，就又接连经历了丈夫提出离婚，崴崴移情别恋和友人涓子的背叛。然而人生的跌宕起伏并没有使乔乔的经历仅仅成为一个好听好看的上海故事，事实上，乔乔人生的每一个脚步都伴随着上海历史和浦东的变迁。当我们看到乔乔骑着自行车不辞辛苦地穿梭在浦三路、浦东南路、南码头、艾镇，为她的熟食店寻找一片安身立命之地时，这些频繁出现的真实地名使得人物与环境的共生关系尤为醒目。如果说王琦瑶、妹头是浦西弄堂的产儿，那么乔乔就是浦东六里的精灵。
　　这种人与城市的骨肉相连还表现在“外来户”崴崴身上。相比于其母，崴崴童年时就从边陲云南来到了上海。出身的不光彩使他自卑又冷漠，他暗暗练就了一身的好功夫、不显山露水地打理着一个超级赌场，自食其力也称霸一方；在当地人都卷不起舌头的时候，他却能讲一口标准的上海话；他轻而易举地赢得了昔日大学生乔乔的芳心，最后在众人的钦羡中与“厂花”薛美钏结为连理。无论在体能、财富还是婚姻方面，他都做到人无我有，不甘人后。他与乔乔的分手不能简单地归结为移情别恋。最后那木桩般驻足的五分钟，足见他对乔乔的真心和不舍。一向花心的崴崴最终选择在薛美钏处永远驻足，不是这个女子真有过人之处，而是他要借此与过去的自己告别。斩断与乔乔的情丝，断绝与“黑皮”的联系，迎娶“良家妇女”薛美钏，都是为了撕去人生日历上那曾经的“流氓”“拉三”岁月。在崴崴身上投射出了每一个上海“外来户”的梦想——告别过去，力争上游，做一个地道的上海人。
　　侯德贵是六里一带响当当的人物。作为副乡长，虽然在行政级别上只是科级，他却实权在握。作为白道上的老大，他常常利用职务之便为亲近的人谋利。让外甥小开进蔬菜供销公司、给发小“大光明”批宅基地，给姘头老虫绢头介绍好工作、进化工厂筹备小组，都是玩弄权术的结果。他与老虫绢头不打不相识，却对这个女人真有情义。当老虫绢头意外怀孕并决定生下孩子，他并没有像很多腐败贪官一样始乱终弃，而是决定认下这个孩子。最终偷情之事东窗事发断送了仕途，昔日风光万丈如今名誉扫地的他经受不住打击选择了投井自杀。作为六里镇的地方官，侯德贵身上呈现出亦正亦邪的特点，他审时度势、善弄权术、虚荣脆弱，却又讲朋友义气、敢付出真情，他的形象让我们看到了改革开放之初，一个混合了城市与乡村双重理念的上海“村官”的命运沉浮。
　　此外，还有马卫东踏破上海遍寻乔乔的痴情以及在得知被戴了“绿帽子”后的隐忍和愤怒；涓子身为乔乔的闺蜜，却不失时机地“人弃我取”；王庚林背负着家庭悲剧，却也要在邱娘身上暂时喘息，并与林家婉结婚生子再次获得人生的意义……透过这些活色生香的人物形象，我们感受到了真切的“市声”。
　　二、大历史与小历史
　　历史有大历史与小历史之分。大历史来自于史官正襟危坐的学术性钩沉，它让我们了解必要的基本史实。而历史的真相从来就不是一种学术性话语可以完全捕获的，作为对真相的探索，它必然需要一种更为感性和更具有穿透力的声音。文学语言描绘的小历史为我们提供了这种便利。在文学世界的书写中，种种遗忘在大历史边缘的人事被重新拾起获得尊重，在对它们的回望中形成历史众声喧哗的复调。在大历史与小历史共同的召唤中，逝去的时光才得以重生。在这部作品中，大历史与小历史悄然应答，交织描绘出老浦东的风俗图画。
　　在对细碎人生的书写中，作者并没有忽略大时代的背景。知青下乡、校园诗人、棚户改造、城市拆迁、甲肝流行、踩踏事件、朱镕基登台、浦东大开发，这些方志中勾勒的史实都能从人物的故事中见到，它们是历史的大经络。而以乔乔为中心的十几号小人物的恩爱情仇，则是一部多姿多彩的“心灵史”，它们是历史的小纬度。在这一大一小一经一纬的交叉中，编制出的是城市的历史和人类的命运。
　　20世纪60年代席卷中国的“上山下乡”运动，曾以青春和理想的名义改变了整整一代人的生命轨迹。在正史中，我们看到最多的是高蹈的理想和那在“广阔天地”中集体挥洒的青春。然而只有在文学作品中，我们才能真正捕捉到这些青春的心灵悸动。刀美香的死始终是一个悬念，她与柳道海的婚姻让人领教了命运之手的厉害。老实、厚道的“白面书生”柳道海在云南遇上了如花似玉的傣族公主刀美香。这个从上海来的知青彻底被征服，展现出自己“野狼”的一面。在月光下的凤尾竹林，两人的青春奔腾释放。激情过后柳道海还是那个酷爱缝纫的书生，而刀美香则开始显露她的精明强干。在她瞒天过海的大胆尝试下，柳道海成为第一个“病退”回城的知青；她看准时机，制造一个室内盗窃的假象，偷取了卫生所桂站长到上海的通行证，得以突出重围跑回上海与柳道海团聚；用片儿警王庚林的话说，能办成进入上海的户口，刀美香是“额骨头碰到天花板”，运气好得不能再好。但机遇就是青睐这个坚韧又努力的女人，她依靠自己的力量以几乎为零的成功几率交换到了上海户口。然而再要强，也强不过命运之神。回到上海，老实巴交的柳道海怎么都挣脱不了那个脸上有疤的矮男人带给他的噩梦，他用彻骨的冷漠抵抗内心的屈辱，于是，两个在云南边陲浓情蜜意的人回来之后竟成了一对“死夫妻”。面对丈夫彻骨的冷漠，刀美香如同面对一个“无物之阵”，百般武艺无计可施。刀美香最终在“无物之阵”下败倒，而命运则将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变成了只会对着针线布料抒情的裁缝。他俩的故事充满了命运的荒诞和无常，而在这荒诞和无常背后，是“上山下乡”运动给一代人带来的精神劫难。
　　乔乔与邵枫、崴崴的两段情都以始乱而终弃结束。即使洒脱如乔乔，也不能对此无动于衷。港机厂浴室一幕，乔乔对崴崴新欢薛美钏的暗自观察，是嫉妒也是身为女人的悲哀。当两段情都已然逝去，还是乔乔的孤单身影最令人心悸。早在几千年前，我们祖先就用“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解读了男欢女爱的命数。乔乔的悲情不仅仅是这一预言的应验，更是她爱上“外来户”后命定的悲剧……林林总总，这些在老浦东方志和正史中绝不可能被呈现的凌乱人生，却在夏商的生花妙笔下得以重生。透过这些某一刻被照亮的平凡人生，我们体察到历史的深邃动人处，浦东或者说上海的历史因此而变得鲜活。